陪你一字又一言
祖父的砚台总沾着茶渍。那些从紫砂壶嘴溢出的水珠，在端砚边缘凝成褐色的泪痕，像极了古籍里被虫蛀蚀的字洞。他教我临帖时，总说狼毫要"悬腕如抱婴"，可我的笔尖总在宣纸上打滑，洇出的墨团像极了孩童跌倒时膝盖的淤青。
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，祖父在廊下教我辨纸。他捏起一角对着天光："这澄心堂纸，纤维里藏着竹子的年轮。"我凑近看，果然见纸纹间有细密的环状纹路，恍若老树横截面上的岁月刻痕。他忽然蘸墨写下"永"字，说这个字里藏着八种笔法，就像人生要经历八种风雨。我数着那横竖撇捺，却数不清他鬓角新添的白发。
高考前夜，祖父塞给我一方歙砚。砚底刻着"文心"二字，刀痕里还残留着青石的粉末。"写字要像种庄稼，"他摩挲着砚池，"先松土，再播种，最后等雨来。"那夜我伏案疾书，狼毫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里，混着祖父在隔壁房间压抑的咳嗽。后来在录取通知书里夹着张便笺，是他用蝇头小楷抄的《急就章》，笔锋转折处洇着药汁的痕迹。
大学修古籍修复课，第一次触摸到宋版书时，指尖触到书页间的凹凸。教授说这是"书口"，因长期翻阅形成的自然磨损。我忽然想起祖父的书房，那些被翻烂的《说文解字》书脊上，也留着同样形状的沟壑。那天修复《金刚经》残卷，用浆糊补全"般若"二字时，泪水突然砸在宣纸上，晕开了千年前的墨迹。
祖父病重时，仍坚持要教我刻章。他握着我的手握住刻刀，说"冲刀要果断，切刀要含蓄"。青田石在刀下碎成细屑，像极了时光剥落的碎片。当他终于在我刻的"守拙"二字上按下朱砂印泥时，窗外的梧桐正落着今年最后一片叶子。那抹红色印在石面上，宛如未干的血迹。
整理祖父遗物时，发现个樟木箱。里面整齐码着三百六十五块砚台，每方砚底都刻着日期与短句："壬午年霜降，教阿囡写悬针竖"、"甲申年谷雨，与孙儿辨狼毫"。最底下压着本线装册，是他用蝇头小楷抄的《文心雕龙》，某页空白处画着个孩童临帖的侧影，笔法稚拙却神似我十二岁时的模样。
去年在琉璃厂见到方古砚，砚池里凝着块暗红的印泥。店主说这是文彭用过的"听雨砚"，雨天时砚池会泛起涟漪。我付钱时，掌心忽然触到砚底有字，就着斜阳细看，竟是祖父的笔迹："戊子年荷月，携孙观砚"。那方砚台躺在我案头时，北京正下着今冬第一场雪，雪花打在窗棂上的声音，像极了当年